桃花观前的林子里,苟德柱靠坐在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下,三娘懒洋洋地躺在老苟怀里,头枕在夫君肩颈处,睡眼惺忪。
老苟看着妻子日渐隆起的肚子,脸上全是暖暖的笑意。
竹林一战已过去了半年,流云下院再无一个僧人前来,反倒是派了名俗家弟子送过十几封书信,信中言语颇为客气,只字不提前仇旧怨,时而讨论佛理,时而请教园林造景之术,甚至送来一方颇为珍稀的安胎良方。
看似风平浪静,一片和气融融。
苟德柱心里明白,这是暗藏威慑之意。
娘子怀有身孕,当日只有自己和两位兄长知晓,后来安心养胎,左右侍候的也全是身边亲信,外人如何得知?
前几封书信倒还平常,后来隔三差五便要请他去禅院讲经说法,自己一再婉拒,这群和尚竟然送来了这张药方,嘿,当真是出家人好打机锋,下次怕不是要送个长生锁过来,上边再刻了平安无事长命百岁的字样?
老苟轻轻抚摸妻子小腹,里边的孩儿甚是顽皮,隔着肚皮顶了一下老苟掌心,却不知用的小手还是小脚。
老苟微微一笑,心中却是再无半点犹豫。
大舅哥原本派了几个得力的手下日夜巡逻,被老苟劝了回去。对方瞧准了自己的弱点把柄,与其时刻提防,不如主动出手。
三日前,那名俗家弟子又送来书信,老苟当场写了回复,说自己十日之后亲自登门拜访,那弟子欢天喜地的应了。
苟德柱掏出那张药方,看了片刻,指间火光一闪,直接烧成了灰烬。
本是救命良方,
拿来包藏祸肠。
我佛慈悲为怀,
真真宽宏大量。
嘿,那便走上一遭,大不了再作过一场!
想到此处,老苟眼神转冷,轻轻哼了一声。
…………
流云下院后山,银头陀拿着回信,正一步步朝山上走去,眉间眼角全是喜色。
半年筹划,终于引得那人自投罗网,这一次定要做足了功课,让那厮有来无回,非入了上尊门下不可。
正想的火热,发觉已然到了地方,眼前景色布置,与那日竹林中所见几乎全无二致,白沙铺底,卧石错置,滴水潺潺,主位上一汪泉眼,供着一株硕大的白莲。
自家大师兄正跪在白莲之下,面色枯槁,衣衫破旧,口中不停咏诵。
走进两步,耳中听得真切了些,却正是上尊禅号,忙正色跪倒,双手合十行礼,静静听着掌院师兄祝祷。
这一段经文直念到了下午,才见掌院师兄停了口,缓缓睁开了双眼看向自己。
银头陀心中一凛,忙将那人送来的回信递上。
金长老细细读了信,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。
“甚好,这半年多来辛苦师弟了。”
银头陀笑道:“幸不辱命,却是上尊保佑。”
金长老又看了一遍信,眉头却是微微一皱。
这人以往信中用词极为客气,今日却是隐隐有几分锋芒之气,明明应了邀约,用词也甚为恭谨,偏偏字迹金钩铁划,剑气呼之欲出。
心中一动,开口道:“师弟,上一封书信中可有什么不妥之处?”
抬眼看去,却见银头陀眼中一丝躲闪之色,心中便是一突。
“只送了张药方过去。”银头陀吞吞吐吐道:“没提其他事。”
金长老眉头一皱:“药方?师弟细细说来。”
银头陀无奈,只得把详情说了。
金长老沉默良久,最后只叹了口气,说道:“既是那位尊者赐下的,便如此吧,哎。”说罢紧闭双目,不再理会。
银头陀行了一礼,心中惴惴,见师兄如此做派,显然是撒手不管了。
又等了片刻,见师兄一付入定的模样,只得先行退去。
走了数里,心中喜意再也压抑不住,仰头大笑起来,声音有如夜枭。
可笑掌院师兄一把年纪,却是越老越糊涂了,上尊何等身份,岂会搭理一个小小下院的管事?自己另辟蹊径,托了天大的人情好处,这才搭上了上尊身边一位随侍尊者的眼线,奉上了好大一笔香火功德,这才得了半句提点,一张药方。
这药方年头极远,功效非凡,乃是那位尊者家中传下来的古方。当年这位随侍尊者的母亲久孕不生,便是靠了这张灵方才顺利生下了尊者的弟弟,那位后来的威灵显赫大将军。
尊者提点果然非同凡响,那人接了信,当场就应了邀约,嘿嘿,当真是一物降一物。
纵是山中猛虎,
凛凛威风无铸。
只消瞧准要害,
谈笑便可制服。
几个徒子徒孙闻声赶来,见银头陀笑的欢畅,全都静静侍立一旁,没一个敢扰了师祖兴致。
银头陀心中一股闷气消散了大半,只觉神清气爽,念头通达。张口唤过为首的一名弟子,吩咐了种种事宜,见对方一一记下了,便挥手让对方速速前去办理。
略一沉吟,转身走向后院,直奔铜罗汉平日里修禅练武的院子去了。
…………
待师弟走的远了,金长老双目微睁,愣愣地看着头上那朵白莲,口中喃喃自语。
“观自在三十三身慈航普渡世尊,颂尊号可消世间一切灾厄苦祸,弟子有苦恼困惑不得解脱,为七苦中怨憎会求不得……”
直念到月上中天,仍不见白莲有半点喻示之像,金长老缓缓停了咏诵,呆呆看着头顶月华如水,眼中一片空洞。
“哈哈,哈哈哈。”金长老老泪纵横,“却是我错了?我佛慈悲,普度众生。既如此,便依尊者之意便是,弟子莫不遵从。”
言罢深深顿首,泪水滴落白沙之上。
自小持斋念佛,
时时警身醒过。
半生谨行慎言,
唯恐有负衣钵。
循循善诱普渡,
满满人间烟火。
百岁不得点化,
惶惶是非对错。
却原来慈眉善目难行远,
莫迟疑心狠手辣方解脱。
叩了三下,金长老起身离去,身形颤颤巍巍,恍如苍老了几十岁一般。
空无一人的竹林中,只余月华洒下,一阵微风吹过竹梢,沙沙声响中,一瓣白莲悄然零落,随着水流兜兜转转,径自漂荡的远了,却是无人瞧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