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趣阁 > 历史小说 > 鼎定河山 > 第一百九十三章 锥处囊中

  黄潜善“有幸”见过一幅冯过的字,嗯,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资哲那里一窥究竟。

  这一看,他整个人都不好了,第一个念头是质疑其真实性:舞勺之年能将字写成这样?太玄幻了些吧?莫非是资既明为捧得意门生而假其名之策?但将心比心,换了是他就绝无可能,文人最最在意的便是名声,为此不惜与他人拳脚相向乃至于对簿公堂。有那么一小撮人为了生计与人捉刀售文,但这是开宗立派诶,是会青史留名的,谁能舍弃?

  接着他又嫉妒不已:这冯过何其幸也,竟被他悟得书法之道。若换作是自己,依着首辅酷好书法,定必会成为其心腹之人。更要紧的是,官家精擅书画,且自创“瘦金体”,有“改之体”……不,是“茂和体”作为敲门砖,岂非与皇帝也成了同道中人?

  当然,这种羡慕嫉妒恨的龌龊心思是不可能表现出来的,于人前只能大加褒奖。人生如戏,全凭演技。

  也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,许是想近距离看看那字,他伸手去取了稿纸……字自是“改之体”无疑了,那么这俊俏少年必是近来风头正盛的冯过了。

  他先是欣赏那字,手指下意识的凌空临摹。稍后,他的注意力转向文章内容,这一看愈发不好了。

  他黄茂和可是二甲进士,而且是前列的那一挂,运气好些跻身一鼎甲也不是没可能。若写不得一手好八股文,能有今日?但,这样的文章……委实太令人垂涎三尺了呀。诶,仅这破题、承题与起讲便足见其非同寻常之处,只要后面不垮,必是一篇可为程文的文章。会垮么?答案当然是否定的。冯过院试、乡试的文章都已被刻印成册,早已被剖析解读透了,哪作得了假?

  结论是,此人妖孽也,不可以常理度之。

  如锥处囊中,其末立见。

  既不好打压……咳咳,那就拉拢。敌人太强,就把他变成朋友嘛。

  怎么操作?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,只要成为他的房师即可,“春秋”房只有两位同考官,至少有五成把握。再者,自己可是看过其首场制文的,到时找出来便是。

  门生能被录取,固然要感谢“皇恩浩荡”,但是他们更要感谢赏识他们的考官,是考官让他们从成千上万的考生中得以脱颖而出,在政治相对清廉的时代,这种关系也会促进座主门生相互激励辅佐皇帝治理国家,对于皇帝巩固统治是积极的。

  科举时代十分重视考官和中榜考生的关系,甚至比授业的老师更重要。因为考官不仅有学问根底,不乏硕儒,还有权力和人脉背景,对于提携中榜的考生至关重要,彼此往往就结下荣辱与共的裙带关系,在仕途上共度风雨。由于考官身份不同,主考官被高中的考生称为座师,同考官被称为房师,考生也就成为考官的门生弟子,敬考官如父母。不仅如此,学生还对老师的老师也连带尊重,便有了二传弟子、三传弟子之类的讲究。

  “天地君亲师”,这五个字,天与地放在前头,乃是敬畏神灵的表现。跟着后面的是君王、父母、老师三位,都是必须终生依附和顺从的权威。

  门生对座(房)师,无不奉事惟谨。这里头除了师生之间的道义,也含蕴了一些功利的因素。在君主:专制时代,朋党政治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。所谓朋党政治,就是执政者多用私人。乡党、同年(即同科进士,类似于今天的同学)、亲戚、门生、故旧等等,都属于私人的范围。荐贤禀持“外举不避仇,内举不避亲”的原则,只是一种理想。在实际的操作中,不避仇的很少,不避亲的倒是比比皆是。因为这层原因,就不难理解座主在门生心目中的地位,是何其显赫和重要了。

  当然,树大猢狲多,树倒猢狲散,这是一个利益共同体。座主对门生,是提携和保护;门生对座主,是依附和顺从。

  这么说吧,一般能担当主考官(或总裁官)大多都是常经宦海,身居高位之人,担任考官之后,所有录取的进士(举人)一般均要对于主考官执弟子礼,而主考官亦要将新进的进士看作自己的门生而加以教导,提携。日后自己培养的门人在自己的任职过程中形成自己的势力团体,至少也能在遇到变故或者失势(或致仕)以后门生能为自己说话,不至于被清算。大致上座主和门生们的关系是一种互利共惠的关系。座主、门生既是施恩与报恩关系,又构成利益共同体,并在彼此互动中得以维系和发展。

  “座主门生;沆瀣一气。”

  前一则说的是大昌宰相杜审权在主持贡举时,录取了一个名叫卢处权的考生,因为二人名字中都有一个“权”字,所以,被时人戏称为“座主审权,门生处权,可谓权不失权”。

  后一则说的是崔沆与崔瀣的故事,这次的主考官是大昌的另一位宰相崔沆,应试考生为崔瀣,结果是崔瀣被崔沆录取了,高中进士。因二人名字中分别人“沆”与“瀣”,所以,人们在议论这件事时,又拿二人的名字开起了玩笑:“座主门生,沆瀣一气。”

  “座主门生,沆瀣一气”本来这是一句玩笑话,并不含贬义,崔沆、崔瀣也不存在营私舞弊的情况。

  但现而今可绝非如此,正所谓是“座师门生一条心,打断骨头连着筋”,自打乡(会)试过关始,门生便与座(房)师捆绑到了一起,想脱离师生关系那是连窗都没有,除非你不想在仕(士)途(林)混了。

  “师之所存,道之所存”,“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”,师道尊严不可违也。

  只要他黄潜善举荐冯过为进士,自此利益相关断弃不了,他冯改之再有能耐,还得尊自己一声“恩师”不是?

  可问题在于,黄潜善翻遍了试卷,也没找到“玄字三号”的卷子,莫非在另一位同考官那里?

  他那个急啊,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心头爬来爬去的,个中滋味难以言表。

  另一位同考官显然是淡定多了,按部就班的审着卷子,脸上瞧不出任何异样,似乎只是一台阅卷机器,周而复始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。

  黄潜善向那边瞄了几眼,斟了一盅茶踱了过去:“XX兄,喝茶……”

  那位愕然抬头:“茂和兄,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

  他官衔比黄潜善低了四级,虽同是本房同考官,却是以下属自居,哪承受得起上官倒茶,忙不迭的起身道谢。

  黄潜善正将茶盏递了过去,恰好碰到了对方的手臂,茶水顿时溅了出来,好险没有弄湿卷子。

  那位脸都吓白了,这要是弄坏了试卷,可非小事,口中一边陪罪,一边赶忙回身去找东西擦拭水渍。

  黄潜善目光如电,在桌案上飞快地扫视地一圈,趁对方转身之际将掉落在桌下角落的一份试卷拾了起来,顺手塞进袖管,若无其事的帮着那位将桌案上的水渍擦拭干净,方慢慢悠悠的回到自己的位置。

  他藏于袖管的试卷上清清楚楚的写着考生编号:

  “玄字三号!”

  过了约莫两刻钟,黄潜善忽然拍案而起,面泛红潮,如饮美酒般:“妙哉,此文只应天上有,可惊风雨、泣鬼神矣。”

  那位同考官本只想做个安安静静的存在感低到极点的路人甲,被黄侍郎一嗓子吓了个激灵,这一惊一乍的是要让自己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龙套再抢救一下?上官自不会无的放矢,得做好捧哏,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镜头感:“茂和兄,可是得了佳作?”

  黄潜善捋须道:“某必高荐此卷也。”

  本朝沿袭大昌时刊刻《乡试录》的做法,即将各省乡试录取之试卷择优选编,刊刻成帙。其中,首列考场在事职官衔名,次三场考试题目,次中式举人姓名、次第、籍贯等,再次为考试文卷数篇,每篇题目下,注写考生姓名、同考官“阅荐”、主考官“批语”等字样,公之于众,被誉为“贤书”。这样考官之公与不公,录中士子之贤与不贤,不仅白纸黑字,而且有待乎将来之验证,即“名与实符,文与事合”,冀此有裨于国家,有光于科目,有重于乡国。

  而同考官审卷后,会写下“取”或“去”,遇有精妙文章则批“高荐”二字。主考官一般不会否决同考官的意见,特别是“高荐”卷更不会黜落,基本都是高高的取了——同朝为官,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没必要故意针对谁,毕竟同考官的水平也绝不会差嘛。

  见黄潜善大步出屋,那位同考官摇了摇头。讲真,他打心底里瞧不起对方,在大地震时与陕西、河东官员沆瀣一气、狼狈为奸,耻为官也,奈何人家有靠山呀,不仅复出,还升了官,这上哪说理去?罢了,朝中没人,就老老实实的耗着呗。

  那边厢,黄潜善掀帘而进,喜形于色:“介夫兄,某要高荐此卷!”

  杨廷和微笑道:“茂和兄是见猎心喜了,某正差美文佐茶呢。”